四月奢靡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东环路的293号街，沉默是悲伤的催化剂，他们面对面站着，好像很傻，好像很迷茫，好像俗套高票房电影那样有许多要说的。他们的行为如此相同，谁都没有打破沉寂的能力，谁都没有摆脱悲伤的方法。老番茄想起他们的相遇亦是如此，伴随着心跳加速和瞳孔收缩，这一次他嘴里却尝到了苦涩。

花少北是靠着北欧神花的天赋技能考上的分层2班。某幻在隔壁分层1班，他们提起这事时，某幻痛喊遗憾，花绕北我的好室友，和老番茄我的好哥们都和我不在一个班啊。花少北第一次从某幻嘴里听见老番茄的名字，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他是谁，很厉害么。某幻道，妥妥学霸，我老佩服他了。

老番茄想必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和我大概是玩不到一起的。花少北内心给老番茄立人设，觉得有些遗憾有些难受，他害怕去分层班，因为他往往不好好学习，却总比很多人考得高。花少北老师常说“他的脑子比其他同学更能转过弯来”，故他经常被冠以天赋学习法的帽子，而老番茄是一个有天赋又努力的人，想来也不怎么看得上他罢。花少北忐忑时老师已经开始排座位了，他被排在个红头发男生后边，新班级人人看着都面生，他又是个自闭的小孩，好容易挨到放学，他慢吞吞收拾东西，竟成了第二个出教室的人。那个红发同学几乎是下课后一分钟就收拾好东西夺门而出，花少北不愿意第一个出教室，会显得他很特别。所以他走出教室后看见站在门口等他等得想死的某幻和王瀚哲，内心认定分层2班是个真正的人间炼狱。

北子哥，你见到番茄了吗。王瀚哲先问，探头探脑要进他们班。

花少北迷茫摇摇头，我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某幻听了眼睛都笑眯起来，茄哥为了更好认识你连头发都染了，竟不敢去找你么。

染发？花少北抓了抓自己脑袋上的头发，他暑假颇无聊，跑去染了个蓝头发，开学顶着一头蓝发出现的时候引起了无数学姐学妹围观，花少北本人对此事见怪不怪，他想起前排的红头发男孩，他……是不是染了一头红毛。

某幻点点头，你果然是看到他了，但你不去同他打招呼也是正常事，我都能想象你接下来一个月不说话的情景呢。

他便是老番茄了，为了认识我染了一头红发的老番茄。花少北走在路上的时候不禁笑了，为了防止某幻他们看见转过身子，眼睛瞟见一抹枫叶似的红色从眼前飞过，老番茄从对面的桥上跳走，双手张开，白色的衬衫衣角被风吹起来了，露出他的一截腰，只一瞬就不见了。花少北说，哇，我见到人飞起来的样子了。

某幻道，花绕北干嘛呢。王瀚哲耸耸肩，他最近太不正常了。

周末时花少北去家旁边的大超市买零食，天气正冷，他套了件大衣，转角看手机时抬头，眼前就是一大片的红色。老番茄看见他，对他笑了一下。他们都不善于打破沉默，但他们都有感知爱的能力，花少北仿佛又见那天飞起的老番茄，老番茄透过花少北深蓝色的眼睛看见大海，大海翻滚出浪花，拍打沙地的频率就像老番茄的心跳，花少北那么漂亮，风衣多适合花少北，他高瘦，嘴角微微扬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好像马上就会灿烂地笑起来，老番茄感到快乐情绪的翻涌。

他真像一朵花，老番茄说。说罢某幻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奇怪，茄哥，好歹也是我和王瀚哲看着长大的白菜。

某幻话还没说完，花少北信息发来，某幻，老番茄微信推我一下。

在老番茄笑吟吟的眼神下，某幻屈辱地给花少北推了老番茄的微信。

老番茄给花少北发了个表情包，花少北本不想回他，在翻找表情时错点了一个，退出聊天界面时都没发现这个表情。而对面的某幻和老番茄看见花少北秒回的“俄爱伱、宝贝”，某幻表情复杂，老番茄表情复杂。

“这……”老番茄刚要说话，某幻把他手机扣住。不许回！自家白菜太小了还不懂怎么用微信，可能是点错了很可能，之前他每次结束聊天时都会给我发些奇怪的乱码。

老番茄颇无奈地点点头，对了某幻，花少北可谈过恋爱？某幻沉默了好一阵，是谈过的，但结局很不理想。

老番茄哦了一声。某幻问，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老番茄说，我只是想花少北会爱谁，他看着倒是谁也不愿意搭理的样子。我们第一天坐前后桌，我顶着这样一头红发他居然都没来问我一句。

你不了解北子哥。某幻洋洋得意。

花少北是全班最不听话的小孩，老番茄终于领会，一天九节课他能逃七节，不知道跑哪里去玩，好容易待在教室里就是睡觉，但他俩的关系还是日益增长，有时候老番茄会千方百计让花少北待在教室里上课，可花少北苦恼地说，我再待着听课，要是下次还留在分层班可怎么办。老番茄第一次听到这么真诚委屈的语气说出这么凡尔赛这么气人的话，笑得不能自己。留着陪我啊北子哥，他说。花少北认真考虑了一下，最后他看向老番茄的红头发。

行啊。花少北说，你不怕我抢你段一吗。

老番茄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挑衅，花少北是垫底来的分层班，却要对他说狠话。他直觉花少北是个很有趣的人，说行啊北子哥，我们打赌，谁赢了就答应对方任意一个要求。

花少北以为老番茄是开玩笑，没想到还要打赌，便说好啊，茄哥等着去天台大喊我世界第一帅吧。

自此花少北真的没再缺课，直到期中考他甚至会翻开笔记复习。老番茄颇为感动，命令某幻和王瀚哲不准带花少北玩东玩西，要让少北好好学习！他说。

番茄。王瀚哲拍拍他的肩膀，你这样真的很恐怖，各种层面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泡花少北呢。某幻说，他像笑着说，又直视老番茄，青岛教父的眼神很有威慑力，但老番茄也笑，道马哥多虑了，照你这么说你和王瀚哲岂不是都是舔狗么。

无辜躺枪的王瀚哲：？

某幻叹口气，花少北讨厌和成绩好的人一起玩，倒不是因为他成绩不好，因为你们这些优秀学生被家长老师管得那么严，就是下降了一点，背黑锅的都会是花少北吧。他以前的恋人，就是因为成绩下降了十几名，他父母把花少北给打了。

是，当时的情形太让人生气了。王瀚哲说，没人拦我们，我和某幻冲上去一人给了那个男的一拳，最后一起记处分了。那个男的没记……啧，想想就烦人，我要是花少北，估计对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要绕着走。

老番茄本还是笑着的，慢慢就压下了嘴角，他是谁。

好像是……那个六班的……。王瀚哲说完老番茄就跑走了，某幻冲上去追，气得骂了王瀚哲一嘴，王瀚哲一天莫名其妙被骂两次，但还是委屈地跟上去了。他还记得老番茄转身时的表情——就像将要行凶的冷酷杀手，没有情感没有表情，好像连老番茄的心都停止跳动了——一颗烂透了的果实，王瀚哲无端想起这个比喻。

老番茄甩掉了某幻和王瀚哲，叫人引出那人来，他本想的是警告那个女孩，可当他见到走到面前的是个男孩时，他改变了想法。

老番茄说，我是学生会的，需要每班抽取一个人做一个心理测试，跟我去心理室吧。他带着那人，绕过了所有监控可以照到的地方，最后来到了校外的巷子里，那人想跑时老番茄拉住他，一发力，他痛呼一声捂着左手倒下了。

“他们是哪只手打的他？”老番茄蹲下问那人。

他……他是谁。那人害怕道，见老番茄眼神又暗赶忙说，哦哦，阿北……我和他已经没关系了……

老番茄又一拳打中他腹部，最后自己走了，而在他走后，那人的同学就出现了，他刚要跟同学说起这事，警察又跑了过来，把他和他同学抓了个现行。

最后那人因打架被记了处分，他说是老番茄干的，可老番茄叫某幻和王瀚哲做不在场证明，使人难以信服是老番茄打的他。

一定是哪个校外的混混，他不愿意承认。教导主任合情合理地分析道。

花少北得知此事，相当高兴，就差上桌跳一跳了，谁不喜欢看前男友吃瘪呢，越惨越好。只有老番茄看他的眼神变了，他原以为花少北喜欢女孩，谁知他竟喜欢男人。老番茄问起这事时，花少北只当无所谓，男人女人都是人，花少北说，我想喜欢谁就喜欢谁。

那我呢。老番茄忽然想问。我是你的谁。终究没有问出口，老番茄想自己一生那么多没有说出口的话，只这一句最遗憾。

那天运动会，老番茄跑的飞快，花少北在终点等他时看见一个飞奔向自己的人，老番茄往前跑着，前面有那么多人，他分明在看自己，他的眼里除了花少北，分明还有很多其他的情愫。老番茄冲过终点时欢呼从人群里爆发开来，他跑了整整一千五百米，一千五百米后，他触碰到了最想碰到的人。花少北抱住他不让他倒下，于是他就这样站着，像个英雄似的站着。他转头看花少北，鼻尖嗅到他发根清爽的味道，像芬芳小花，花少北是一朵开在老番茄心上的花朵。

花少北意识到自己喜欢上老番茄是在运动会结束，走回家的路上，老番茄的眼神，老番茄跑动的样子使他不能停止去想老番茄。他说完蛋了，我喜欢老番茄。随即他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中去，就像刚分层时那样，老番茄不像是一个喜欢男人的人，他太危险，太有诱惑力。老番茄让花少北感到快乐又痛苦，就像水晶花瓶里插满了鲜红色玫瑰，散发着隐秘的芬芳。爱情使花少北的心脏前所未有地飞快跳动，使他前所未有地呼吸困难，爱情填满了他的全身，占据了呼吸所需要的位置。只要有老番茄，就像要有氧气。

我原来不是想喜欢谁就喜欢谁。花少北夜里落泪了，因为他终于掏出自己的真心要看一看，准备装饰装饰送给老番茄，谁想他发现，我的心如同腐烂的花朵，一边向阳而生，一边溃烂不堪。老番茄看向他的眼神里到底装着什么呢，他能看见花少北的溃烂吗，他像颗果实，更饱满，更有用。

谁都喜欢他，他是灿烂的果实，灿烂的老番茄。

想到这，花少北感觉心又痛起来，好像花朵凋零得更盛，鼓胀得像终于要结出一颗未知的果实。

我应当告诉老番茄爱吗。他会理解的吧。花少北第二天起身，很沉默。他们坐前后桌，花少北没找老番茄，老番茄没问花少北。他们模拟考卷子发下来，花少北第一，老番茄第二。老番茄笑着恭喜花少北，他说期中考等着吧，要完成你花哥的愿望了。

我有什么愿望呢。花少北自己被问住，那些不能言说的，秘密果实，那些上不了台面的腐烂玫瑰。我真的没有什么能让老番茄欣然接受的爱，也没用能让老番茄愿意完成的愿望。其实所谓愿望，是无所谓无无所谓有的，能完成的愿望都不能满足人，能满足的愿望不能被实现。爱情太怪。

老番茄却默然，他说我有话要说北子哥。花少北示意他别说话，他们要收东西去考场了。

花少北交白卷，交了一门。剩下四门全部高分通过。但总分还是低，他离开分层班那天老番茄没说话，直到他走了，忽然老番茄冲到他教室里问他，是因为我吗。

花少北再看他眼睛，明白果然是自己的错觉，老番茄的眼里本来就没有什么深情，只是他过去觉得深情，于是以为老番茄很爱自己。其实老番茄的眼睛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只能映出花少北自己。

“当然不是因为你啊，阿茄。”花少北笑了，他不经常笑，这次却笑得很灿烂，他的笑容那么美，他的笑容就像有生命，老番茄看见了，看见了花少北送给他的腐烂之花。他确实装饰了这朵花，那上面长出一颗鲜红色灿烂果实，好像是说爱老番茄，老番茄想告诉花少北他也爱他。

这时候花少北推开老番茄，于是他意识到太晚了。什么都太晚了。没有爱能活到腐烂，除非长出的果实只是为了纪念。花少北推开老番茄，他们那么沉默，老番茄张开嘴，好像在说“我”和“你”花少北更想他说“爱”，但花少北自己都说不出口，爱情太怪，明明他们确乎是相爱的，但谁也不敢先说出口，老番茄最后攥了攥拳头。走出了教室。

他的脚离开教室的一瞬间，花少北的听力恢复了，他想起来老番茄刚才说了什么，老番茄说我很像你，你也很像我，本来你和我完全不同，那时候我们如果在一起，那该有多好。花少北不慎落下了眼泪，止不住地要哭，原来生长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

他们最后一次相见在东环路，老番茄看着花少北，蓝色的眼睛里好像永远都有泪水和海洋，蓝色，蓝色。老番茄想起来蓝色是生命，红色亦是，只不过一个像落花，一个像新果。

END